做为难登大雅之堂的私生子,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继任阁主。只想在自闲庄逍遥避世,快活一生。
悠悠岁月,似水流年,美好的时光太容易流逝,只在弹指一瞬间。
年过六旬之时,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。如花美眷相伴,共携爱子之手,春赏杨柳夏看花,秋有明月冬有雪,生活平静如水,无波亦无澜。
不必理会外面的风雨有多大,霜雪有多寒,他只需耐心地等待爱子长大成人,找位心爱的姑娘,生儿育女,一家人其乐融融,艳阳高照之时可以垂钓溪边,数九寒天可以围炉夜话,下棋品茶,弹琴吹箫。
每当他对着铜镜看到自己花白的胡子和头发,心满意足之感充塞心间。
世上能有几人能如他一般,逍遥顺意地活到耳顺之年。
有权有势者,一生为了名利辛苦筹谋。无权无势者,一生为了温饱辗转奔波。
而名利和温饱都是他不必挂心忧虑的,祖先的福荫足以保证他可以很好地活着。
辛清远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,再过个十年二十年,他垂垂老矣,在儿孙满堂的幸福中安详地闭上双眼,虽然像一片落叶悄然淹没于时光洪流,但那种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幸福,是许多人都奢求不到的。
不料一朝风波起,妻子赌上性命亲手设局将他推上了阁主之位。儿子尚未成年,便与他形同陌路渐行渐远,流言蜚语,众口铄金,他于战战兢兢中肩负起门派的兴衰重任。
权利地位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,明明是妻子设局,他毫不知情,却不得不忍受众人的冤枉谩骂。
成为阁主之前,没人在意他私生子的身份,一朝身份突变,许多不轨之人都以这个身份做为攻击他的有利武器。
辛清远根本没心思理会闲事,饱读史书的他,深知守业更比创业难。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仰望星空长叹。
他恐慌,害怕强盛了数百年的玉龙阁在他手中毁于一旦。他孤独,偌大的一个玉龙阁,千余名弟子,无一个是他的真正知心人,他疲累,本已是风烛残年,不得不昂首挺胸咬紧牙关。
他终究是有些幸运的,像个普通老人一样得尝所愿体会到天伦之乐。辛儒与辛璃相继降临人世,两个孩子都那么好,继承了父母的全部优点。垂髫稚子之时便显露出超出同龄人的聪慧与仁善。
即使儿子自作主张将两个孩子逐出了家门也无所谓,姓名可以更换,他们身体里流的血不会改变,终究还是与辛家血脉相连。
辛清远一如既往地好好教导两个孩子,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,男孩儿终于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,女孩儿更是不负众望,出落得美丽善良,巾帼不让须眉,小小年纪便成为人人羡慕的状元郎。
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乃是杀头重罪,辛清远曾为此事大发雷霆。没人知道他深藏于心的骄傲自豪。
也没人知道他的焦心忧虑,深怕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孙女一生为情所困,更怕她难忘挚爱孤独终老。
他像所有的普通老人一样,忽而欢喜忽而忧,辗转反侧彻夜难眠。
他打算传位给辛儒,然后走遍天涯海角,掘地三尺也要抓回柳成蔚。
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,也要成全方芷莨和心上人成双成对的夙愿。
玉龙阁的大事小事让他无法脱身,尤其是周端,日日夜夜让他寝食难安。
此人双腿残疾之后,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,冷心冷血毫无情感,辛家精心抚育着他的独子,他竟然选择视而不见。
辛清远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周端最大的忌惮,一旦离开,玉龙阁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。
他不得不忍痛留下,继续让一副重担扛在自己的双肩。
那一日正是年后,噩耗突然传来,他最为疼爱的小孙女被歹人残忍地杀害于血河池畔。
辛清远真的愤怒了,他的小孙女是世上最为纯善的小仙女,仁慈悲悯,救济苍生。最终却成为魔族血迹的祭品,那一刻他便清醒地意识到,辛氏家族定会土崩瓦解烟消云散。
事情的走向正如他所料,命运的轨道越偏越远,儿孙俱亡,辛家后继无人,血脉已经断绝。
他心中充满恨,想毁掉妖族,毁掉双子门,可玉龙阁中的万家灯火唤醒了他的理智。
他肩负的不仅仅是家族的兴衰,还有一个门派的存亡。
他必须咽下这口气,血海深仇也要当做一场暴雨,这场暴雨可以毁了辛家,不可以毁了玉龙阁。
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,才可以让玉龙阁继续平稳的发展壮大。
一念可以兴家,一念可以毁家,他不能让一人的私仇毁了所有人的家。
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他衣着单薄,独自坐在无常殿,懊恼自责的泪水流个不停。待所有的软弱全部被强行压制下去后,他踽踽独行,一步一步走进隐藏于结界中的念方园,将亲人的遗物全部整理妥当,藏进木箱,默念了无数句对不起。
没人知晓那一刻他的心流了多少血,也没人知晓他被愧疚折磨,脸上又添了许多深深的皱纹。
世上俺得双全法,不负如来不负卿,想要寻得双全法,又是何其艰难。
辛清远最终的选择不负列祖列宗,却负了血脉相连的至亲。
他清楚地知道,自己百年之后势必会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。对无辜者的愧痛之情,会让他无法安详地闭上双眼。